九九年的冬天,松花江冻得能跑载重卡车。
继春裹着狗皮帽子蹲在冰窟窿旁,哈气在睫毛上凝成白霜。鹤岗煤矿宣布破产那天,他揣着前年厂里表彰送的煤雕去矿办大楼,看见东山区的烟囱不再冒黑烟,像根戳破天空的中指。
“头鱼!头鱼上钩啦!”冰面上炸开声浪。继春猛地收网,二十斤重的胖头鱼在冰面扑腾。按习俗,冬捕的第一条鱼寓意“好彩头”,要放生祭湖——或者卖个好价钱,闺女小梅的舞蹈班学费就有着落了。他摸出怀里的苞米面窝窝头,就着红肠的油星子嚼,暖和不少。
“继春啊,头鱼送我吧。”老矿长夏广财踩着苞米秸过来,貂儿上沾着煤灰。“市里选下岗工人再就业典型,到时候帮你......”话音未落,冰面突然陷了个口子,继春眼睁睁看着头鱼坠入幽蓝深渊,鱼鳃翕动着,像在嘲笑他。
秋芳正在炕头腌酸菜,搪瓷缸子磕着缸沿,盐粒子簌簌落。铁门吱啦吱啦,继春空着手,军大衣下摆结着冰棱。
“鱼呢?”她没抬头,手指在盐水里泡得发白。
“放了。”继春蹲在火坑边,铁皮暖壶咕嘟咕嘟响。
深夜,小梅踮着脚在炕沿练舞,窗外灯光渐次熄灭,继春摸黑去厂区,废墟里横七竖八的钢架像巨型捕兽夹。他捡起一把扳手,月光在锈迹上流淌,恍惚浮现出二十年前戴着大红花进厂的模样。
冬至那天,工人村最后一户搬走了。秋芳把酸菜缸埋进苞米地,小梅把舞蹈鞋塞进行李,忽然听见唢呐声——老工人们踩着高跷扭秧歌,红绸带在雪地里翻飞。夏广财扮的猪八戒甩着大耳朵,塑料钉耙上挂着“振兴煤城”的条幅。
继春没跟他们走,他钻进小兴安岭的红松林,跟着猎户学下套子。紫貂从树梢掠过时,他想起厂区里穿梭的二八大杠。有天在林场遇见采山货的朝鲜族阿妈妮,教他用野蘑菇熬汤,热汽模糊了护目镜,继春稀里糊涂地看见小梅在少年宫跳《Березы》。
开春时,松花江开始跑冰排,继春蹲在江边修渔网,对岸的鹤岗矿坑蓄成了湿地。他摸出兜里的煤雕,煤精在阳光下泛着幽蓝,像冻在时间里的眼泪。